嘉峪关的

作者:谦山牧雪

引子

正德十一年(年)正月初一,依照正旦朝会旧例,在京任职及来京述职的近两千名官员早早入朝,在午门外等候宣旨觐见。

此时,节日的气氛正笼罩着整个京城,大明王朝虽已历经个年头,但在此时依然生机勃勃,只是即将在上元时节举行的鳌山灯会已经早已不复太祖时的盛大之景,让时人心中不免有了些许的没落之感。

明代的早朝自太祖朱元璋开始,就已经具有非凡的意义,虽然历经百余年的世事更迭,后任皇帝早已不如成祖那般重视,但依然基本保持了其原有的威严,尤其是正月初一的正旦大朝更是仪礼非凡、规模盛大。

“昧爽”时分(即天刚刚破晓之时),百官已经集结完毕,因正旦大朝一般不讨论实事,所以气氛相对较为愉悦。他们三人一堆,两人一伙,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低声嬉闹,尤其是那些受到宁王朱宸濠贺礼的官员,更是喜形于色。然而,正德这个一向出人意料的皇帝,却和前来“拜年”的百官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明正德皇帝朱厚照(-),历史上著名的荒唐皇帝。

自凌晨3、4点便已起身前来的百官,怀着“早点结束、回家过年”的心态,铆足了精神,准备迎接纷繁庞杂的仪礼规制,可左等右等不见皇帝召见。直到酉时(大约17点至19点左右),正德皇帝才迟迟驾临奉天殿,宣布贺礼开始,等到所有仪式全部结束已是深夜。

此时的百官心中,已经不是“前胸贴后背”可以形容,等到朝会结束,百官竟然开始往午门狂奔,近两千人就这样你推我搡,完全没有了喜庆之气,甚至连基本的谦让之礼也全然不去顾忌,其声势之浩大,景象之惨烈,数里之外也能听闻喧哗之声。人群过后,满地的簪子和鞋,被推搡践踏者百人之多,右将军赵郎竟然活活挤死在禁门之旁。

大明王朝新的一年由此开始。

(一)

早春时节,千里之外京城的“热闹”在西域边城嘉峪关还没有引起一丝涟漪,人们焦灼的神情,更多的原因来自于一个几乎确定的消息——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自明朝建立以来,蒙古就始终是其身边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虽然在明太祖朱元璋及明成祖朱棣强大军事实力的碾压之下,元朝残余势力逐渐退出中原地区,但大明王朝西部、北部亚欧范围内,蒙古势力依然存在,甚至在有些地方仍然强大。盘踞中国北方的北元、俄罗斯境内的白帐汗国、中亚的帖木儿帝国、新疆的东察合台汗国等与明朝并存,明朝最大的敌人依然是他们。

洪武五年(年),朱元璋任命冯胜为征西将军,领兵进剿甘肃境内的元朝残余。西征军势如破竹,迅速向河西地区推进,甘肃境内的元朝残余被消灭殆尽。从此以后,便形成了明廷在西北的疆域格局。虽然冯胜西征军行至瓜(今甘肃瓜州)、沙(今甘肃敦煌)而归,但由于河西走廊特殊的地理形态,明朝对于西域地区的实际控制范围却始终局限在嘉峪关以内。

据《明史·志第十六》记载,明朝疆域“东起辽海,西至嘉峪,南至琼、崖,北抵云、朔,东西万余里,南北万里。”

之所以会把嘉峪关作为国家西部边关,并在这里建立国家军事防线,在我看来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一是文化分界清晰。自唐宋以来,从嘉峪关以西,就逐步过渡为多民族、多国度、多宗教地区,而嘉峪关以东则逐步过渡为汉族、统一政权、儒家文化。虽然北有蒙古势力,南有吐蕃政权,但由于河西走廊特殊地理位置限制,汉民族、儒家文化对于这一地区的控制相对稳定,人文界限也就随之形成。

二是嘉峪关处在河西走廊的最西段,境内地理特殊,讨赖河峡谷、黑山、新城草湖可以阻挡通行,把这些天然屏障用长城、墩台连接,再派驻军队把守,便形成了嘉峪关独特的国家防线。天堑、天险是嘉峪关长城防御体系的主体。天险紧凑,致建设成本低,戍守效率高。

三是与明王朝财政的总体状况有很大关系。汉唐时节,中原地区相对富庶,庞大的经济体量和高效的行政体制,准许他们可以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保持军事实力和漫长的后勤补给。但明王朝建立之初,在经历元朝统治末年的战乱之后,明王朝的财政阴影始终挥之不去,加上朱元璋同志贫苦农民出身的“原生家庭”思维限制,无论是在军事版图或者贸易等领域,明朝早已没有了唐宋那般气度,能看好自家“园子”就已不错,跑那么远也是没有必要。

冯胜将军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在出征之初就已经十分清晰的看到当时的战略格局。于是,他没有向徐达那样,专门向朱元璋同志请示战略目的地到底在哪,而是一过沙洲就主动回撤,在嘉峪关一线构建关隘,既保存了老朱家的面子,又保证了对西域局势的整体可控。

然而,明朝是众所周知的“一代不如一代”,随着往日荣光的逐渐散去,特别是“土木堡之变”的发生,明朝日渐衰落的政治和军事实力,在蒙古残余势力面前显露无遗。于是,整个西域地域局势开始纷繁复杂起来。特别是在新疆境内,各种势力你争我夺,此消彼长,居然逐渐开始走向融合。

明英宗朱祁镇(—),土木堡之变中战败被俘,明朝也由此走向衰落。

此时的明王朝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融合之后所带来的战略压力,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继续保持着一种相对“绥靖”的民族政策,能压就压,能稳就稳,错失了大好的战略机遇,让整个西域局势变得极为复杂,战争的阴云逐渐笼罩。

(二)

虽然明王朝在成祖朱棣之后对于蒙古的战略政策多有失误,但如果说整体上毫无建树,那也是有失公允。朱元璋对于蒙古残余势力的重视,是一种几乎“天生”的政治敏感,而朱棣作为明王朝中对于蒙古最为了解的一位皇帝,自打懂事以来,就在和蒙古打交道,虽然后来忙里偷闲夺了侄儿的皇位,但只凭他“天子守国门”的架势,就足以看出其对于蒙古的战略警觉。

在两位雄才大略皇帝的带领之下,明王朝逐步建立的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战略防线,沿着这一防线,明朝逐步完成了山海关——嘉峪关一线“九镇”的战略部署,其中尤为重要的是针对新疆蒙古势力,专门设立甘肃镇用以加强控制。

明朝九边重镇,又称九边、九镇,是明朝与蒙古残余势力作战的重要战线。九边重镇包括辽东镇(今辽宁北镇)、蓟州镇(今河北迁西县)、宣府镇(今河北宣化县)、大同镇(今山西大同)、太原镇(今山西宁武县)、延绥镇(陕西境内)、宁夏镇(今宁夏银川)、固原镇(今宁夏固原)、甘肃镇(今甘肃张掖)。

当然,这一体系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其中凝聚了几代人的不断努力,大体来说主要分为三个步骤:

首先,是军事指挥中心的逐渐西移。从洪武七年(年)7月,在河州府设置西安行都卫开始,明朝结合地理特征及实际运行状况等多种因素,逐渐确立了甘州(今甘肃张掖)的指挥中心地位。从最初的河州,到后来的西安,再到庄浪,直到最后的甘州,不但表明了明朝对甘肃镇战略地位的重新审视,认识到了它所具有的独特的国防地位,同时也标志着以嘉峪关为顶点,肃州为保障,甘州为中心的防御组织架构的确立。

其次,结合军事中心的逐渐西移,明朝政府围绕整个甘肃、青海的战争需求,逐步建立由墩堡、边墙、驿站等组成的一套极为完整的战略防御体系。

墩堡,就是类似于一种小型的城堡,不过在甘肃、青海这种地广人稀的地区,墎堡的规模更加“迷你”,甚至“三五十人”也可建立。

古堡残垣(图片来源于网络)

墎堡战斗的主要方式,其实简单来说就是“躲”:由于甘肃境内特殊的绿洲及水源分布方式,决定了农业或者说战斗补给的特殊分布方式,虽然敌人强大的机动能力,能够满足其短时间战略移动的强大实力,但如果无法及时形成对于水源和农业补给的有效控制,那么所谓的战争就无法形成对于领土诉求的满足。因此,如果当敌人来袭,平时在墎堡周围生活、居住的劳动及战斗人员得以迅速集中进入墎堡,将自己的战斗力最大化,将敌人的破坏力最小化,可谓是一种十分有效的防御手段。

修建长城

边墙,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长城。自“土木堡之变”发生以后,明朝对于蒙古强大的战斗力有了及其惨痛的认知。于是,过去防御匈奴的长城被再次提出,并加以执行。虽然后世对于这一做法有诸多解释,但在我看来,其实主要功能无非两种:

一是战斗预警的信息需要,边墙的修建往往同烽火台的修建同时进行,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当时通讯条件的制约之下,烽火台已经是人们所能想到最快的通讯方式,只要一地有战情发生,西起嘉峪关,东至庄浪,南到西宁,北到居延,所有烽火可以在一天内全部燃起,北京最晚三日就可以接到战报,令人极为叹服。

第二就是由于西域民族特殊的战斗方式所决定。虽然骑兵在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力惊人,但在后方缺乏补给和支撑的情况下,速战速决,抢完就跑,才是最好的方式。但由于长城的修建,给予骑兵机动能力造成极大的伤害,即便能够短时间靠人力挖出几个缺口,可一旦后方敌军堵住缺口形成合围,也是十分的危险。这一点直到清军努尔哈赤时代,依然是游牧民族战斗的最大阻碍,否则吴三桂山海关的投降,不会为后人评说几百年。

如果说墎堡是“点”,边墙是“面”,那么纵横其中的各路驿站便是连接他们的“神经网络”。在明代,驿站的分布走向基本上与边墙平行,从庄浪至嘉峪关的狭长地带中,相隔四五十里的驿站将甘肃镇的众多卫所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最大限度地强化了各卫所之间的联系。

盂城驿,始建于明朝洪武八年(年),全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驿站。

同时,最为重要的是,甘肃镇驿站的另一个主要功能是扮演明朝与西域各国通贡贸易的枢纽角色,成为明代对外交往中极为重要的交通干线之一,是西域各国贡使通往北京朝贡的法定路线。要知道,当时的明朝虽然没有彻底的“闭关锁国”,但原本宋元时期最为挣钱的对外经贸,已经被所谓的“朝贡”制度所替代。可以说,如果西域诸国想要实现生活物资的交易,只有“朝贡”一条路可以选择,而贡使一入嘉峪关,就必须按照驿站的“规定线路”前行,这成为扼制西域诸国经济命脉的一条主要手段。

鸡鸣山驿,明朝驿站之一,位于今河北省怀来县鸡鸣山东南角下。

最后,为确保整个西北防御体系的安全稳固,明朝还将战略纵深向西推进,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关西七卫”的设立完成。在嘉峪关以西、哈密以东,包括青海湖、柴达木盆地在内的广大地区,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先后设置安定、阿端、曲先、赤斤、罕东、沙州和哈密等七卫。其中赤斤卫(今甘肃玉门赤金镇)和沙州卫(今甘肃敦煌)在今甘肃境内,安定、阿端、曲先和罕东四卫在今青海境内,哈密卫在今新疆境内。因为七卫地处嘉峪关以西,故称“关西七卫”。它们“内附甘肃,外捍达贼”,是甘肃镇的“屏藩”。明代甘肃守臣就曾经说过:“我朝创设哈密、赤斤、罕东诸卫,授官赐敕,犬牙相制,不惟断匈奴右臂,亦以壮西北藩篱”。关西七卫犹如甘肃镇西部的“长城”,与甘肃镇互为表里,宛如唇齿。唇亡齿寒,七卫不守,则甘肃不安。

(三)

在明朝不断完善整个甘肃镇防卫部署的同时,蒙古残余势力也时刻没有停止对于战争的准备。为了让大家真正了解嘉峪关以西此时的状况,还得从伟大的成吉思汗开始说起。

成吉思汗,名孛儿只斤·铁木真(—),大蒙古可汗,元朝的奠基者。

年,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建立蒙古国。随着蒙古军队向南、向西武力扩张,在亚欧大陆占领地建立了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等汗国。期间成吉思汗孙辈发动战争争夺蒙古国大汗位,导致兄弟反目,叔侄成仇,蒙古国一度分裂。最终忽必烈夺得大汗,年建立元朝。

忽必烈孙子元成宗时,各汗国面对既成事实,不得已之下才承认元朝是蒙古国宗主国地位,但彼此之间战争不断,致使蒙古内部不断分裂和衰败。后来,随着元朝灭亡后,管辖东疆的元朝肃王兀纳失里投降明朝,明朝封其为忠顺王,“关西六卫”之一的哈密卫自此设立。从此后兀纳失里的后裔均被封为忠顺王或者忠义王,并由明朝派来的汉人充当长史辅佐外加监视,这个半独立的附庸政权被称为“哈密国”。

蒙古各部骁勇好战,你征我伐,纷乱不堪。

在哈密国逐渐趋于稳定的同时,其余的察合台汗国在元朝末年分裂,西部中亚地区被巴鲁剌思部、速勒都思部、札剌亦儿部、乃蛮部等蒙古突厥化的部落掌控。后来,察合台汗国分裂为中亚的西察合台汗国和南疆的东察合台汗国。在分裂过程中东察合台蒙古贵族开始全盘伊斯兰化,其大汗也开始采用了“速檀”称号(明史称速檀,速檀是“苏丹”的音译,泛指中西亚国家的国王和统治者)。

西察合台汗国不久之后就被出身巴鲁剌思部的驸马帖木儿给篡夺了,这个帖木儿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喜欢东征西讨,很快拿下了东察合台汗国。并控制了伊尔汗国的旧有领土,夺取了早已分裂的金帐汗国的大片领土,准备东征明朝,可还没走出察合台汗国的疆域,他就一命呜呼了。

帖木儿(—),年,他杀死情同手足的西察哈台汗侯赛因,建立了帖木儿帝国。

帖木儿死后,生前统治的区域再次分裂。东察合台汗国在此时摆脱了帖木儿帝国的附庸地位,开始恢复入贡明朝。后来又迁都亦力把里,也就是伊犁,因此又被明朝换了称呼,从别失八里改成了亦力把里。

15世纪末开始,东察合台汗国在两任君主羽奴思和阿黑麻的率领下,多次击败瓦剌,逐步确立在东疆一代的统治地位。同时,东察合台汗国将战略中心向东偏移,迁都吐鲁番,大力推行伊斯兰教,并夺取了中亚一些帖木儿后裔的领土之后,建立吐鲁番汗国。

成化十四年(),阿黑麻所率领的吐鲁番军队与明王朝开始了围绕哈密国的数次争夺。由于明朝国力的不断衰弱,在经历三失三得之后,明王朝实际上对于哈密国失去了原有的控制能力,除了时不时通过文书吵吵架,或者压缩朝贡数额掐掐脖子外,总体上处于一种混乱之中。

弘治十七年(),阿黑麻去世,他的各位儿子争权互相仇杀。不久,满速尔承袭速檀职位,我们故事的反派主角第一次登场……

(四)

满速尔在整个明代西域历史中,是一个及其重要的历史人物。

他所成长的年代,与爷爷羽奴思和父亲阿黑麻完全不同。可以说,如果羽奴思和阿黑麻的创业经历还有几番野蛮生长的味道,而满速尔所经历的的人生,更多的是一种“宫斗剧”式的黑暗与冰冷。自打懂事以来,虽然身为长子,但汗位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囊中之物,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

东察合台汗国版图,吐鲁番汗国位于察合台汗国东部,濒临要塞嘉峪关,并对明王朝时而亲好,时而骚扰。

其实,吐鲁番汗国在阿黑麻时代,虽然同明王朝屡有争斗,甚至迫使诸多哈密卫番民移居沙洲卫(今甘肃敦煌)、肃州卫,但整体上与明王朝还是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之所以这样,主要原因是在吐鲁番汗国的东面,中亚地区河中一带(指中亚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极其复杂,直接导致了吐鲁番汗国不敢对明朝有太大的军事行动。

然而,在15世纪末,阿黑麻为了帮助其兄摆脱在中亚地区的不利困境,仓促用兵,作战失利,成为月即别(今乌兹别克斯坦)人的俘虏,并于获释后的第二年(年)病逝。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整个吐鲁番汗国群龙无首。满速尔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中,在经历了十分惨烈的兄弟仇杀后,登上汗位。同时,也直接导致阿黑麻三子萨亦德(一称“赛德”)滞留月即别(今乌兹别克斯坦),七子真帖木儿滞留甘州。

可能在当时人们的心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原本一件十分悲惨的结局,居然会为后世近百年的吐鲁番汗国的发展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即使在后世人的眼中,之后发生一切,似乎也充满了一种“上天眷顾的味道”。

由于内部局势的纷繁复杂,满速尔汗几乎用尽了“三十六计”中的所有计谋,甚至撤离吐鲁番,迁都苦先(今新疆库车),直到正德九年()左右,才将局势稳定。而正在此时,原本夺位无望,滞留月即别的三弟萨亦德却在表亲——莫卧尔帝国创建者巴布尔大帝的扶持下,东征西讨,居然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之中,将整个南疆地区统一。

年9月3日,萨亦德登上汗位,定都于叶尔羌,史称叶尔羌汗国。

萨义德,又译赛德,叶尔羌汗国的创建者。

当自己的西边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强大的统一国家,而且创建者又是原本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亲兄弟,这让满速尔十分郁闷。此时,吐鲁番国内动乱刚刚平息,国力还在逐步恢复之中,面对如今的局面,可能满速尔心中用“一万匹草泥马”也无法准确形容。于是,满速尔“不要脸”的本性开始展现。

正德八年(),原本在满速尔的挑唆下,哈密忠顺王拜牙即投顺土鲁番,满速尔派遣火者他只丁进驻哈密城,并在哈密写亦虎仙密切配合下,获取哈密城印信。以此作为要挟明朝讨取更多赏赐物品的条件。

但到了正德九年(),满速尔又突然以一副“畏威悔过”姿态,表示愿意归还哈密卫印信,并希望以此换得明朝的信任。然而,当甘肃总督彭泽派人拿着好不容易筹措来的三百匹段绢褐布来到哈密城时,满速尔却又突然反悔,扬言如果不增加“赐段(纻丝)一千五百疋”,此事免谈。

于是,双方陷入了僵持之中。作为统领甘肃、宁夏军事事务的彭泽,陷入的两难境地,既不敢同吐鲁番彻底闹翻,有无法收回哈密。而满速尔既想从大明捞取好处,又由于忌惮西面叶尔羌汗国,不敢轻易用兵肆意抢掠。

正当满速尔一筹莫展之际,原本严肃的历史却开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玩笑。

正德十一年(),在史书的记载中,叶尔羌汗国和吐鲁番汗国几乎同时收到对方的求和文书,而双方又在几乎同时答应向彼此称臣。这是一个非常诡异而又搞笑的局面。

从现在所能找到的史料来看,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大概是有人说了谎,而很有可能说谎的还是两个人——双方的使臣。换句话说,双方使臣可能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同时将自己的“老板”出卖了。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两个原本反目的兄弟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同意了彼此的求和请求。

《赖世德史》也译拉失德史,书中记录了察合台汗国的前后多年的历史。

于是,大概是在年的6、7月间,两兄弟在阿克苏和库车之间一个叫阿尔巴特的平原上进行会面。在确认了双方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后,握手言和。《拉失德史》记载,“两兄弟之间完全言归于好,结果是使两个地面在二十年之间完全安享太平”。当时,“不论任何人都可以只身从契丹(明朝)的哈密力旅行到安集延,无须缴纳任何关税,旅途中每天夜里都可以投宿于一个人家被作为客人接待。”

在消除叶尔羌这个巨大的威胁之后,满速尔心中对于富庶中原的野心熊熊燃烧,虽然他并没有看清楚自己的真实实力,也对东方这个庞然大物究竟有多么强大判断错误,但他没有忘记的是“黄金家族”往日的荣光。当满速尔再次站在苦先的城墙之上时,他已经完成了大举入侵的最后准备。

(五)

正德十一年(),当叶尔羌汗国与吐鲁番汗国重归于好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嘉峪关防线和肃州城炸开了锅。叶尔羌汗国与吐鲁番汗国的结盟,意味着阻挡满速尔向东扩张的最后一个障碍被去除。

他一定会来,而且就在不远的将来!

十月,满速尔以索要赏赐无果为由,在哈密占领者火者他只丁的引导下,突然出兵沙洲。这让原本对于满速尔心存幻想的总督彭泽目瞪口呆。原本在彭泽的心中,满速尔无非是一个贪财的小人,只要适当满足他的贪欲,嘉峪关之外便可获得短暂的安宁。然而,满速尔此次突然集结两万骑兵的举动,彻底打破了他心中的幻想。此时,彭泽的心中终于明白,满速尔要的绝对不只是钱那么简单。

其实,彭泽是无辜的。身为陕甘总督的他,在历经宦海沉浮之后,对于眼前甘肃的整体局势不可谓不清楚。想当年,身为兰州人的他,驳斥刘瑾,羞辱钱宁,几乎正德朝一半的太监头子都被他得罪过。自为官以来,他清忠正直,在徽州、在浙江、在辽东,以书生起家,平匪乱,修战事,能文能武。

然而此时,他心中是迷惑的,为什么原本和谈有望的局面会变成今天这般局面?为什么直到满速尔起兵的消息传来,自己之前所掌握的一切消息都还是如此的美好?其实,问题就出在他一直为之器重的写亦虎仙身上!

写亦虎仙,明朝正德年间哈密回族首领。自弘治五年(),受命前往吐鲁番,妥善处置吐鲁番汗国二次进逼哈密战事以来,就一直成为明朝与吐鲁番汗国之间沟通、洽谈的主要人物。

正德元年()九月,忠顺王陕巴去世,其子拜牙郎继承其位。然而,这个拜牙郎为官淫虐,烂泥扶不上墙,自始至终无法有效处理政事,致使哈密国从上到下始终处于混乱之中。这便给满速尔以可乘之机。

正德七年(),明朝令已成为哈密国都督的写亦虎仙送满速尔七弟真帖木儿返回吐鲁番。到达吐鲁番之后,写亦虎仙乘机与满速尔形成结盟,将明朝边境防御状况全部告诉满速儿,并偷偷引诱昏庸无道的哈密国忠顺王拜牙郎叛逃。同年八月,拜牙郎弃城叛归土鲁番,满速儿令火者他只丁与写亦虎仙、满刺哈三窃取金印,镇守哈密,并妄图诱骗明朝政府承认其对哈密的管辖权。由此,为满速尔入侵嘉峪关埋下祸患。

在吐鲁番发生的这一切,刚刚被委任为甘肃都督的彭泽并不知情。此时的他,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更加强大的瓦剌身上。面对满速尔以哈密印信为条件,索要赏赐的无理要求。彭泽在征求写亦虎仙等人的意见后,认为满速儿部队强悍,不宜用军事平定,于是决定筹措缎、绢、布匹等物,遣马骥前往哈密,与吐鲁番议和。也就是在此时,彭泽犯下了人生最大的一次错误——他在没有满速尔正式消息的前提下,仅凭写亦虎仙一面之词,便对整个哈密局势作出了极其错误的判断,认为只要满足满速尔索要赏赐的要求,吐鲁番便不会对哈密、嘉峪关采取进一步的军事行动。

正德十年(年)四月,彭泽受召返回京师,满速尔乘此机会再次携带哈密印信及速檀拜牙郎,前往肃州,要求赏赐。临行之前,彭泽再次派遣写亦虎仙出使吐鲁番,希望最终达成和解。而写亦虎仙却在此时,完成了同满速尔、火者他只丁的密谋,准备进犯肃州。

一切谜团终于解开,聪明一世的彭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生的宦海沉浮与沙场历练,居然会被一个看似朴实、忠良的少数民族玩弄于鼓掌之中。然而,此时一切已为时太晚。

(六)

嘉峪关

随着彭泽的离去,嘉峪关以西的局势开始急转直下。由于明朝政府对于满速尔的索赏请求,一直不加理会,满速尔便开始了自己疯狂的行动。此时的满速尔,心中是愤怒的,一个自认为聪明的骗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被一个自己所认为是傻子的人所欺骗的。于是,满速尔在与叶尔羌汗国签订协议之后,迅速同瓦剌形成结盟。同时,他命令集结全国兵力,以火者他只丁为前锋,进犯赤斤、苦峪(今敦煌南山)等地,迅速完成了进犯嘉峪关最后的准备。

正德十一年()十月的嘉峪关,已被深秋的肃杀所掩盖,甚至已经有了初冬时节的苍凉与冰冷。此时的满速尔,身后是两万雄兵,脚下是被称之为嘉峪关最后门户的赤斤卫。一切是那么的顺利,眼前又是那么的开阔。

明朝士兵修筑长城地狱蒙古骑兵

虽然嘉峪关壁垒森严,但在满速尔看来,仅仅不到千余的兵力,在两万铁蹄之下,与一窝蚂蚁并无差别。只要稍加计谋,拿下嘉峪关,夺取肃州,进逼甘州,同瓦剌在甘肃、宁夏形成合围,无异于探囊取物。

是的,计谋!虽然嘉峪关不足为惧,但只要晚一天让北京知道,我们就多一分成功的把握!然而,计谋在哪里呢?满速尔打马前行,慢慢的走向了眼前的高地。面对层峦叠嶂的嘉峪关防御体系,满速尔犹豫了。

嘉峪关,真的太完美了!两侧的高山、周围的荒漠,四处遍布的戈壁与沼泽,凡是人能通过之处,都是明朝设立的墎堡、哨台、边墙与沟壑,别说两万人马,就是几十人的驼队,也休想轻易过去。

强攻,风险太大;智取,又毫无破绽。满速尔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正在此时,一匹快马越过身后紧随的众人来到满速尔的身边,在低声耳语几番之后,来人将马鞭指向远处的祁连山,一个叫做“天生桥”的地方,第一次进入到了满速尔的头脑之中。

正当满速尔与来人低头耳语之时,百里之外的肃州城内,一名身着戎装的将领正屹立在城头,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西方。此时的他,似乎早已嗅到了四周寒冷空气中浓郁的战争气息,但眼神中的坚毅,让周围的人都十分明白,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名将领的名字叫陈九畴。

陈九畴,曹州(今山东省菏泽市)人,弘治十五年()考中进士,授官刑部主事。在他初期便以好勇敢为而闻名,据史书记载,当时有一名重罪囚徒越狱逃跑,但周围看守的人却没有一个敢去阻拦捉拿,而陈九畴身为文官,手执长矛一路追赶,并最终将犯人捉拿归案,由此一举成名。正德初年,他受命在南畿审查囚犯记录,因为不听招呼,忤逆刘瑾,被贬为阳山知县。后来,刘瑾败落,陈九畴恢复旧职,历任郎中,调迁肃州兵备使。

在肃州兵备使任中,陈九畴继续保持了他敢作敢为的一贯作风,积极筹划粮饷,整顿军务,时刻紧盯吐鲁番的一举一动。在他心中,吐鲁番就如同一个饥饿的豺狼,对满速尔不能心存丝毫幻想。甚至在总督彭泽决定贿赂吐鲁番,并派遣写亦虎仙前往出使时,陈九畴不顾官职高低,质问彭泽:“彭公受天子之命,节制边疆,不能身当利害,为何这般没有原则?”

虽然陈九畴的仗义执言,没有最终阻止彭泽绥靖和谈的计划实施,但肃州乃至整个嘉峪关防线,因为他的坚持原则而保持了相对较高的警备水平,为最终阻止满速尔的前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世人们在评论明朝时,往往都是充满了悲观的气氛。这个汉民族最后的王朝,似乎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始终充满了悲剧的气息,对外诸强环绕,对内奸佞丛生。身为“政治狂人”的朱元璋,虽然为百年的基业殚精竭虑,但后世子孙却往往不堪重负,甚至奇葩辈出。

然而,在读到嘉峪关年的这段历史时,我却为这个已然淡去的王朝感到无比的庆幸。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一团乱麻,但每个身处其中的官员却始终保持着儒家文化千年流传的道德修养,奸佞虽多,但忠义更多!无论刘瑾还是钱宁,在他们肆意妄为之时,总有一个个不畏强权的普通官员挺身而出,他们不顾个人前程,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眼前利益同心中的道义相冲突之时,权贵是什么?皇帝又是什么?在他们心中,对错是那么分明,不用犹豫,也不会彷徨,似乎一切的一切本来就应该这样简单,彭泽、陈九畴只是其中沧海一粟而已,这样的时代难道不应该值得庆幸么?

(七)

在距离现今嘉峪关市区约30公里处的讨赖河上游,有一个名叫“天生桥”的地方。当讨赖河水从西南蜿蜒流经此处之时,它呈伏流之状,河水潜入地面下的洞穴之中流动,使得地上之人可直接穿行而过,犹如天生的桥一般。由于天生桥是周围几十里进入讨赖河南唯一的通道,再加上此时陆上丝绸古道的南路从这里通过,15世纪前,因天生桥通道的带动,文殊沟曾一度繁盛不已。

讨赖河

正德十一年()的十一月,白雪已经覆盖了天生桥外的起伏山峦,远处的祁连山,在湛蓝的天空下格外巍峨。一里半外的小钵盂寺烽燧内,十几名守卫的将士正在屋内寒暄,另一个房屋内堆积着肃州城两个月前送来的粮草,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来年开春被替换下来,在家修整、播种、照看妻儿。每隔半个时辰,他们轮番走出房门,爬上3米高的烽燧替换巡视的战友。

此时的天生桥外,凛冽的寒风在文殊沟的山脊中肆意的穿行,随着夜幕的降临,璀璨的繁星洒满天空,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安静。突然,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天际,屋内的将士拔出快刀冲出屋外,眼看着烽燧上战友的尸体滚落而下,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狂泻而下的箭雨……

年后,当后世的人们再次来到此处时,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有一圈残垣断壁,还有在角落处被焚烧碳化的大量粮草。人们不知道当时守卫这里的官兵姓名,也不知在那夜之后是否有人安全回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肃州城内,唯一留存的只有明史中一段简单的记载“吐鲁番速檀满速儿复据哈密,寇肃州”。

随着小钵盂寺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嘉峪关北路防线随之而动,沿路烽燧的信号火焰一路升腾,在黎明之前便已传到了肃州城内。东方天际渐渐明亮起来,肃州兵备府内灯火通明,陈九畴静静的注释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在他们眼中,有一丝焦虑、还有一丝兴奋,但更多的是对于自己的信任。

古代战争攻城图

陈九畴知道,数年的筹备,等待的就是这一时刻的到来。虽然以满速尔骑兵的行进速度,最快两日之内便可到达肃州城外,但自己的主力部队却还在四百里外的甘州城内。别人是靠不住的,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眼前这些人,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在好勇斗狠的游牧民族面前看似不堪一击,但我们的家园在这里,我们的妻儿在这里,为了守卫原本宁静的生活,这些人身体中所蕴含的力量,在危难到来之时的迸发,是任何敌人都不能小看的。

你们相信我。我,也同样相信你们!陈九畴清了清早已干哑的喉咙,打破了压抑许久的安静。“该来的总会来。眼前的形势,是我们大家早已预料到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天生桥到底有多少敌军,但救援还是必须的。”

陈九畴停顿了一下,再次环顾四周。眼前的这些面庞,他再熟悉不过,数年的朝夕相处,让他对每一个人了如指掌。他知道眼前这些面容的身世、姓名、优点、缺点,也知道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他们在一起笑过,或许也哭过,每一个面庞之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陈九畴犹豫了。虽然此时救援为当务之急,但形势已经十分明朗,在强大而残暴的敌人面前,九死一生、有去无回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情。当分别就可能意味着永别之时,原本坚毅果敢的陈九畴,心中不免怅然。正在此时,府外来报,嘉峪关游击芮宁遣人有要事禀告。

陈九畴微微一怔,难道嘉峪关正面也发现了敌情?来者在府兵的指引下,小步快跑的来到了陈九畴面前,俯身跪下,大声说道:“禀告兵备使大人,嘉峪关游击芮宁报,因天生桥战况危机,愿带领本部所属部分兵力前去救援!”

“他带了多少人?”

“率千户许钊、百户张玺、吴英、陈泰、王忠、刘威所部,共人!”

“芮将军可有所嘱咐?”

“禀大人,芮将军说,数尽当死,五日伤寒耳。蠢兹逆虏,负我国多矣,我受命杀贼,一战克捷,恨不能啖其肉,何惜其躯哉!”

陈九畴听罢,长出一口气,是的,这便是我知道的芮将军,他一定会站出来。

(八)

芮宁,肃州人,史载嘉峪关第一任游击(将军)。关于他的生平、相貌,史书中并无过多的记载,我们只是知道他曾经担任过嘉峪关领操把总指挥,出兵之日,已升任嘉峪关游击将军一职,是整个嘉峪关防线最高军事统领。

嘉峪关游击将军府

当天生桥烽火升起之时,远在70里外的芮宁第一时间得到战报。此时,他心中清楚,面对连年混乱的局势,大批难民涌入肃州城外,在他们之中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满速尔早已安插的众多间隙。而肃州城内,唯一的援军尚在里之外,虽然依靠兵备使陈九畴多年苦心经营,但面对强悍之敌,能够固守已是难上加难,自己此次出兵根本无力救援。

然而,此时的芮宁并没有因为是否出击而犹豫彷徨。在他的眼前,茫茫的戈壁是如此的熟悉;在他身后,生于斯长于斯的肃州城又是如此的亲切。虽然此时坚固的嘉峪关是他最为有利的保护所在,但身后的家园更是他为之牺牲的使命所在。

一个家臣缓慢的来到他的身边,提醒他昨日夜间轰鸣之声是否预示着此行凶多吉少?芮宁没有回答,他大声的呼来近卫士兵,命他前往肃州城将自己的打算禀报兵备使陈九畴,然后,缓慢的说出:数尽当死,五日伤寒耳。蠢兹逆虏,负我国多矣,我受命杀贼,一战克捷,恨不能啖其肉,何惜其躯哉!

夜色中,一队人马急速前行。夜是那样的安静,北风呼啸之中,除了人员马匹的喘息之声,剩下的就只有心跳。谁都没有说话,谁也不用说话,此时距离天生桥传来讯号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以满速尔骑兵的行进速度,他们每向前一步,就是和敌军接近一步。

死亡或许就在眼前,任何话语都是如此的苍白。突然,一声闷响,队列中一名战士随之倒地,人群立刻陷入了混乱之中。芮宁将军翻身下马,大声呼喊,有敌军!声音未落,一阵疾风暴雨般的箭雨倾泻而下,瞬间又有数名战士倒地身亡。战斗终于来了!

混乱中,芮宁一边牵引着战马,一边急速发出号令,他努力整顿着队伍,用敏锐的目光四处寻找着可以把握的战机。在夜色的笼罩之下,四周急促的马蹄声和嘶喊声,让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为之胆寒。但也同样因为夜色的笼罩,满速尔无法摸清芮宁部队兵力的多少,这也给了他们最后的一线生机。

天色渐渐泛白,当芮宁来到兔儿坝(今嘉峪关文殊镇冯家沟村)时,能够聚合的兵马已经不多,在草草完成的工事之中,所有人的眼光都汇聚在了芮宁的身上。此时的芮宁,虽然已负伤多处,但坚毅而明亮的眼神,在满是血污的面庞之上格外醒目。

是的,我们回不去了……

从踏出嘉峪关城墙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想活着回去!芮宁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突然,他大声的嘶吼到: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一个有志男儿,怎能容忍这些畜生侵占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乡亲!今日,我等难道可以苟且偷生、自取其辱么?!(我志在灭贼,誓不与贼俱生,岂容营我近郊,戮我生灵,坐视苟生,以取辱哉!)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短暂的沉默后,许钊踏步向前,大声回应道:“将军在此,我们难道会怕死么?”(公在上,岂敢有畏死者耶?)

随后,经历了一夜惨烈战事后的人们相互搀扶着,簇拥到了芮宁的身边,将各自手中的武器高举向天。

杀!杀!杀!

正在附近游弋的满速尔骑兵们怎么也无法相信,原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一场小小遭遇战,会以这种方式再次陷入鏖战。他们惊恐的眼神中看到,一个个浑身血污的人们,主动放弃原本不堪一击的各种掩护,跨出麦草,翻越土墙,挥舞着战刀,一边呐喊,一边疯狂的冲向敌军。

满速尔的阵型骚动了起来。就这样,从日出到日落,聚集,冲锋,再聚集,再冲锋。战刀砍坏了,拿起木棒继续挥舞;弓箭射完了,拾起身边遗落的敌军箭矢,再次射击。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

当太阳的余晖洒向文殊,脚下的泥土尽是血污之时,芮宁停了下来。手中的战刀支撑着他的身体,在他周围,仅存的十几名家仆也已纷纷倒地。他用力拔下身上所中的箭矢,回头,将目光定格在肃州城的方向,嘴角流露出最后一丝微笑。

这一天,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九)

当文殊山的战报传来时,陈九畴端坐椅中,良久不语。虽然早已预料到此战的结果,但当来人细细禀明战情后,即使如陈九畴般果敢之人,依然为之震撼。芮宁将军,乃真英雄!

芮宁兔儿坝战败的消息犹如瘟疫一般迅速在肃州城内传开,整个城内人心惶惶。此时的陈九畴心中突然安定了下来,他命令守军严守城门,并派遣军士专门寻访城内众多西域逃难来此的所谓难民,他敏感的察觉,最大的威胁可能并不是城外,而恰恰就是城里的这些人。

其实所有人的心中都已经清晰的意识到境况的危急。跑是跑不远的,以满速尔骑兵的行进速度,此时如果肃州城再有闪失,即使跑到里外的甘州城,也一样无法保障自身的安全,能选择的其实唯有死守一条路而已。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个时辰都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一天之后,满速尔来了。没有漫天的尘土,没有战马的嘶鸣,当十几峰骆驼带着满速尔求和的信件进入肃州城时,所有人诧异了。

这是什么意思?陈九畴紧盯着来人呈上的信件,半晌之后,脸上漏出了笑容。他热情的嘱咐身边的侍卫,妥善安置来使,并拿出城中最好的饭菜用以招待,当来使跪拜退去之后。陈九畴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经过数年的筹备,肃州城内粮草充足,城墙坚厚,即使满速尔数万大军袭来,只要嘉峪关防线总体保留,就可与肃州城互为犄角之势,而甘州救援部队五日内便可抵达。而此时的满速尔最为希望的,恰恰就是速战速决,在短时间内完成对大明嘉峪关防线的清理,为下一步联合瓦剌进攻中原打好基础。

只要肃州城守住,一切就皆有可能。

然而,由于近年来哈密国形势的一再变化,关西七卫名存实亡,众多番民涌入嘉峪关以东寻求庇护。其中,掺杂着众多异族人等,尤其在肃州城内更是多达千人之众,这些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稍有不慎就可能与满速尔相互勾结,里应外合。

这才是满速尔虽然战胜,却依然求和的真正原因!陈九畴心中完成了对于当前局势的判断,迅速命人紧盯来者行踪。

“满速尔,你在我眼中还是太嫩了!”

形势的发展果然不出陈九畴意料。来者在递交完求和文书后,趁着夜色,暗地里先后同阿剌思罕儿、写亦虎仙等见面,并约定待城外兵马抵达时,城内便举火为号,里应外合,拿下肃州城!

时候到了!

陈九畴深夜得报,不假思索,便立即行动,先后将阿剌思罕儿等人抓获,并将使者斩巴斯一同捉拿,关押在狱中,待局势稳定后再行发落。同时,陈九畴命令通事(负责西域各民族联络)毛鉴等人,进一步加强防御准备,不出意料,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便是满速尔到来之时,那是才是真正的考验。

忙碌了一夜的陈九畴回到自己的府邸,还未更衣,守卫便前来禀报:满速尔来了!陈九畴迅速起身,爬上城墙。此时,新一轮红日正在漫漫戈壁的边际缓慢爬升,映衬着大地一片惨红。满速尔先头部队还在数里之外,但马蹄声已如滚雷般奔涌而至,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所见之人心中不免慌张。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陈九畴突然发现,自己前夜安排的守备事宜却不见踪迹,他大声呼喊毛鉴等人亦是无人响应。

糟了!

此时,神经已是高度紧张的陈九畴突然意识到,虽然算尽种种可能,自己却唯独没有想到,如毛鉴此等多年与满速尔结交之人,虽为汉族,但内心究竟何种想法自己却也无法判断。想到此节,虽然已是寒冬,但陈九畴的额头还是微微的渗出汗珠。

“操你大爷的,外贼易挡,家贼难防!”

原本文弱的陈九畴渐渐漏出狰狞的面容,心中的怒火滕然而起。半个时辰之后,毛鉴一头散发的被带到陈九畴面前,他二话不说,上前两个大嘴巴子,紧紧撕扯住毛鉴的领口,用直喷毛鉴脸上的气息缓缓的问道:“说,还有谁?”

毛鉴清楚,眼前的人已不是多年熟识的长官,分明是一头愤怒的野兽,只要他稍有迟疑,便可能立刻粉身碎骨。毛鉴害怕了,在他颤抖着说出一个又一个姓名时,他分明的感受到陈九畴眼中那份羞辱与不屑。他浑身战栗,他乞求怜悯,他渴望着眼前这个人能够看在自己多年共事的情分上,放过他这条性命。

陈九畴放开了毛鉴的衣领,拍了拍手,似乎不想再说任何的话语,他转过身来,长出一口气,缓缓的说道:“拉出去吧,喂狗。”(乃戮鉴等数人于市以狗)

满速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肃州城内东南角落,外族人聚集所在之处也越来越混乱。突然间,人群向两边散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带领着一队军士快步走来,身后书记官快速的念诵着一些人的姓名。每念出一个姓名,就有一队军士拔出腰刀脱离队伍,冲杀而去。

一队一队的出去,一队一队的回来,每一队回来的将士手中都死死的压住一个人,跪拜在身着官服的人面前。此人上前,询问姓名,然后说:“杀!”

就这样,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个个头颅滚落,一个个人犯也随之压到,围观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眼前这个人似乎毫无停止之意。

慢慢的,书记官停了下来,他试探着靠向前去,说道:“大人,全都抓到了。”陈九畴转身,抬眼望去,身后的街道一片鲜血,寒冬中尚未凝固的血液散发着热气,二百多个头颅就这样在街边随意散落。

他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的官服下摆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片鲜血染红,他试着拍打了一下,血液已经凝固,看来要重新换过。

“走吧。”

当陈九畴再次登上城墙时,数里之外的满速尔正焦急的等待着肃州城内的讯号。我相信,在这一时刻,满速尔和陈九畴的目光是交汇的,他们都在彼此等待着,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到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一座古城,一片荒野,除了北风的肆意游荡,天地间突然了无生息。

太阳渐渐西移,落下了,又升起了,陈九畴、满速尔这两个对于这片荒漠最为熟悉的人,突然共同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这是我熟悉的戈壁么?他原本就是这般冰冷和无情么?

一夜的等待之后,满速尔明白了,这片土地不属于他,可能来的太早,也有可能来的太迟,但不管怎样,是该放弃了。他调转马头,再次将目光移向眼前这座自己朝思暮想的城池,究竟问题出在了哪里?究竟眼前阻挡自己的是谁?

可能知道8年后他才会明白,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会遇到属于自己的敌人,即使对手再不起眼,即使自己机关算尽,可依然无能无力,这才是命运真正的含义。

《大明武宗正德实录》:贼久驻无援,恐谋泄,为我所乘,遂遁去。

后记

这个故事其实很短。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酒泉人,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心中不免凛然,也十分惭愧。先辈的精神值得钦佩,自己对这片土地还是知之甚少。

这里首先应该感谢嘉峪关吴晓棠先生及其父亲,对整个嘉峪关防线历史的深入发掘,没有吴先生的介绍,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原来看似单纯的一座城楼,居然在整个明清历史中会有如此地位。同时,自己也想在此将那些故事中未及叙述的人和事做个简单的总结。

关于“天生桥之战”和“嘉峪关之败”,目前自己所能掌握的史料中对于其具体发生的年份有“年”和“年”两种表述,这里个人选择正德年间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石瑶在《襄愍祠碑记》中所引用的年份“正德十一年,即年”。

此次“嘉峪关之败”,满速尔究竟是否攻入肃州,并屠城抢掠,史书中亦有不同记载。在此,个人选择依据明代官修编年体史书《大明武宗正德实录》中所述记载,认为“贼久驻无援,恐谋泄,为我所乘,遂遁去”较为可信。

芮宁死后,朝廷追赠都督同知,世袭指挥使,赐祭葬,立襄愍祠。从目前掌握的史料来看,这一追认似乎并不及时,这主要与彭泽等人对于吐鲁番汗国整体战略形势判断的失误有关。因战略决策的失误,朝廷对此次战役中的主要官员多有不满,后在芮宁妻子多次上书之后,才得以追认。此后,直到康熙三十年(),嘉峪关再无设立“游击”一职,历时共年。

嘉峪关战事发生之时,彭泽实际已经离开甘肃前往京城,但在兵部尚书一职的推举中和王琼发生矛盾,在王琼等人的一再挑唆、追论之下,罢官免职。明世宗继位后,钱宁、王琼等人得罪,彭泽被重新启用,为兵部尚书、太子太保。嘉靖元年,彭泽对军队官员进行改制,淘汰锦衣卫所等官员,从而招致大量积怨。言官交相弹劾,朝廷决定追责,但仍然加少保,赐敕乘传归(即乘坐驿站的马车回家,意为“仍然享用官职待遇”)。后因锦衣卫百户王邦奇多次诋毁,反复提及“哈密之事”是因为彭泽贿赂土鲁番求和而导致,彭泽再次被夺职为民,家居数年而亡。隆庆初年,恢复官职,谥襄毅。

目前所掌握的史料中,对于此战时陈九畴的具体官职有两种表述,一为“肃州兵备副使”,二为“肃州兵备使”,此处选择《明史》记载,为“肃州兵备使”。

此战之后,因受彭泽牵连,朝廷追究陈九畴失事之罪,逮捕拘囚于法司监狱。同时,以失拜烟答死于狱中为罪名,对陈九畴予以除名。世宗即位后,以原职(肃州兵备使)起用陈九畴。不久升为陕西按察使。后因甘肃总兵官李隆怂恿部下殴打杀死巡抚许铭,并焚烧他的尸体。朝廷升陈九畴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按验许铭之事,诛李隆。任中,陈九畴重新整顿甘肃军务,多有成效。

嘉靖三年(),满速尔再次围攻肃州,陈九畴从甘州出发,仅带数十人马,昼夜疾驰入肃州城,在完成军事部署的同时,亲自上阵,用弓箭射死数人,再次缓解肃州之困。之后,又带领军队追击满速尔,致使其强攻肃州、分掠甘州的计划失败。

此战之后,陈九畴因战功进都御史,并受朝廷赏赐。但同时也因盲目相信都指挥王辅所言,奏报朝廷满速儿、牙木兰全部死于所发炮火之中引发朝廷怀疑。后,因写亦虎仙及吐鲁番汗国四处散播关于“肃州之围,由九畴激之”等言论,再次受彭泽牵连,逮捕入诏狱。虽大学士杨一清、刑部尚书胡世宁一再坚持,无奈间隙已生,虽免于一死,但仍被贬戍于远边。十年后,遇赦返回内地,最终以平民身份老死故乡。

此战之后,满速尔所领导的吐鲁番汗国基本放弃了原有的战略图谋,转而以胁迫通贡为主要目的。嘉靖二十四年(),满速儿去世,他的长子沙继嗣为速檀,他的弟弟马黑麻也自称速檀,占据了哈密。不久兄弟俩相互仇杀,至此,吐鲁番汗国基本将其战略重心稳定在西域地区,直至明朝灭亡再无战事发生。

写亦虎仙,在此战后,以内应罪,被械至京师,下狱。正德十四年(),在其四处打点,一再贿赂之下,朝廷免于其死罪,并由钱宁引荐,侍武宗,赐朱姓,封锦衣指挥,扈驾南征(平宁王之乱)。正德十六年(),世宗即位。嘉靖三年(),陈九畴上言:“番贼敢入犯者,以我纳其朝贡,纵商贩,使得稔虚实也。写亦虎仙逆谋已露,输货权门,转蒙宠幸,以犯边之寇,为来享之宾。边臣怵利害,拱手听命,致内属番人勾连接引,以至于今。今即不能如汉武兴大宛之师,亦当效光武绝西域之计。先后入贡未归者二百人,宜安置两粤,其谋逆有迹者加之刑僇,则贼内无所恃,必不复有侵轶。倘更包含隐忍,恐河西十五卫所,永无息肩之期也。”明世宗采纳陈九畴议,以写亦虎仙谙熟明廷情事,归必为患,诛之(一说死于狱)。

此战之后,明王朝终于开始对西域诸国引起重视,对嘉峪关防线的整体布局进行再次调整,最终于万历时期完成整个防御体系的建立。共建设60里长城和边墙,近70座墩台,多座军事营堡(卯来泉堡、嘉峪关、寺营庄子、野麻湾堡、新城堡等),成为世界上利用天堑最经典的防御工程之一。

此战之后,明王朝为解决西域诸国对其西部的战略威胁,在数年之后决定斩断天生桥,并彻底放弃对于“关西七卫”的武力控制,事实上形成了对于嘉峪关的彻底封闭。至此,瓜、沙二州基本为番人统治,整个新疆地区也因此整体完成了伊斯兰化。

由于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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